地狱变

 

    他跪坐在深檐下,以他的视力不难看见,远处的香樟里藏了一只迷鸟。迷鸟在繁密的枝叶里啄着自己的尾巴,飒飒抖动着,在丛中转圈。不久后,天上袭来一阵寒风。林里沙沙作响,那鸟儿被惊得逃窜到更深处去了。

    那阵寒风自远处游来,游到他脸前,他打了个喷嚏。但雨像刀子一样破开这寒风,滴滴答答地落到檐廊的平台上。


    在他身边,坐着一个身份不明、来历不明的女人,和他一样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她懒洋洋地将腰身靠着门框上的横木,双脚曲起盖在袴下,木屐胡乱摆在身侧。她一会儿摆弄手里的那根草,一会儿望向深檐外的阴天,一束诡异的暗绿从天和树海相接的地方蔓延至他们头顶。女人看着的就是这个。

    咳。

    他轻轻出声,妄图打破这宁静,随后偷偷瞄向女人,她只字未说,全神贯注地望着一直看的地方。他不耐烦了,身下的袴摆不知何时滑到平台边沿,被冷雨浸润了,不过一会儿那水就将染到上面来。站起来将袴褶内折,他准备回到屋里,但女人制止了他。

    坐下来。她终于直视他,慢悠悠地说。他立足于木地板上,她又说,坐下来,然后开始逗一只小虫,用她刚刚叼在嘴里的草。他负气般将长长的袴收拢,膝盖重重磕到地板上。实际上,他已经起身数次,但总会被女人叫住。她就像通透一切,这种淡然让他不敢轻举妄动,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、何时,唯一遇见的,是这个不吃不喝的女人。

    刚说她不吃不喝,她就吃起来。

    他目睹女人提起小虫的翅膀甩出去,虫子立刻向下坠去,咚地掉进洼坑里。然后刚摸过虫子的她,转而拿起桌上的橘子。

    于是他大喊道,喂,别拿你碰过虫的手去吃橘子啊!

    喊完这句后,他突然想,橘子……?是哪儿来的橘子?

    又有什么关系!有些地方连那虫子都吃呢。你真是麻烦啊!女人反驳道,转了个身,双脚从袴里伸出来,隔着袜子踩在横木上。

    他紧紧闭上了眼——不可原谅。就是那双眼睛,褐色的双眼,令他不安的缘由。他交叉拉住胸间的衣服,又紧了紧腰间的角带,在乱风中将自己裹起来,乌鸦从头顶掠过,哇哇地叫。不一会儿,他的肚子也咕咕叫起来,他饿了。

 

    女人说,你放心,我只在这儿呆几天。

    他摇头,说,你可以永远呆在这里,我是要离开的。

女人也摇头,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,他认为她的表情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。 

    哼,随你的便。他最后说。

    待他说完,女人已经把自己裹进衣服里,背对着他呼呼大睡了。还打呼噜呢,这种女人他将来一定不会娶的,他默默想。

    确定她睡着了,他起身去拉上拉格,屋外的水声、呼啸声、远山里传来的狗吠,霎时间消失了,女人的呼噜格外地响。

 

    当盘踞于他们头顶的那束诡异的暗绿褪去时,像潮水从海滩慢慢褪去,却又迎来一股新的浪潮,火红的云层盖了下来。雨尽之时,春还未到,夏天来了。

    他想,这个地方充满变数,唯一不变的也是她,如果他要回去,突破点说不定就在这儿了。

    你回哪儿去?女人问。

    他用手扶着下巴,像一个老学究一样思考起来。

    忘了吗?她又问道,他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不知道。不知道回哪儿,不知道从哪儿来。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,身在何处,将去往何处。

    她没有像平常那样叽叽喳喳,仅仅是拿手肘撑着地板,整个侧身靠在地板上。或许是错觉,他仿佛听到屋外传来刀锋交错的打击声,但那双褐色的眼睛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谁在练剑?

    袴下的大腿上已是一片汗渍,他坐在地板上,将袴散开来,好让自己凉快些。此时是夏热扑面,面前这块地方上下翻舞着各种小东西,火红的云层像一只巨大的眼,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。火红的眼睛,褐色的眼睛,并无区别。

    忘了吗?你的衣服在里间的柜子里哦。女声隐隐约约传来。

    该死,她又把一根草叼嘴里了。

    他猜测自己脸一定红得厉害,他才不想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什么换衣服的字眼,根本上来说,他不想看她淡然自若,自己却这副狼狈样子。但不得不说,把袜子和袴脱下后,他身心都得到了解放,双脚赤裸伸进木屐里,凉快得正好。


    他踏着木屐啪嗒啪嗒地往回走,眼前一片金光。火红的眼注视着这间屋子,它的眼神投进来,落在檐廊平台上。在那无法逃脱的注视下,侧卧着一个小小的人。她嘴里叼着的草在金光中摆来摆去,整个影子在逆光中变成模糊的黑影。

    他继续走过去,啪嗒啪嗒。

 

    你回来啦,真不错!合适。

    女人向后仰起头,金光迎来,她的面庞清晰无比,露出褐色的眼。

    并无区别。他在心里喃喃道。

    跟我说说你去过的地方吧。

    她撑起身子问,金光迅速向后褪去。他知道,这里又改变了。

    墨水一般卷来的黑夜,同时携来无数颗星,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,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这样美的星。

    忘了吗?她脸上摆明一副知晓的表情,转而神采奕奕地看天上的星星去了。

    他像刚刚在这里遇见她时那样,在她身边蹲下,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他说,去过的地方,都不如这里。女人眨眨眼,嘴里的草弯了下去,随后又轻快地摆起来。

    唔唔,然后呢?

    他说他主要是去喂饱那些人肚子,女人叹了口气说,被你这么一说,我肚子饿了。

    他突然生气,拔高声音说,既然是你要问就不要随随便便插话,给我好好听完!还有,你又不吃不喝,说什么肚子饿……

    她果然不说话了,抓了抓头发,示意他继续说。可他发现自己真的没什么可以透露的事,僵持了一会儿后,他退到另一侧门的横木前,靠了上去。

    扒拉扒拉自己脑袋上的头发,他曲起腿把脸埋进了两膝之间。女人在另一边扬起一阵得意的笑,说,人是铁饭是钢,吃饭是最有意义的事!你干得好。他刚想答话,周围的光亮逐渐暗了下去,他抬起头,星像路灯一样熄灭了。

    之后,他的眼睛仿佛被人蒙了一层布,什么东西都能看到,什么东西都看不清。

    索性阖眼,他双手交叉垫在脑后,躺在地板上。不出五分钟,身边响起呼噜声,他才安心地睡去。

 

    忘了吗?

    忘了,忘了很多。是这样的,他本可以列举出自己忘了什么,但因为他确实已经忘了,列举也变得费力。


    最后他睁开了眼,看见这间屋子里睡了一个老妇。老妇随意地卧在地板上,白发毛躁,也散在地板上。

    他悄悄地走近,俯下身去,脸贴在地板上,这样他能够将老妇的脸看得清清楚楚。她嘴边的纹一路攀爬至侧脸,凹陷进去,他仔仔细细地看她的脸,心脏隔着皮肉贴在地板上,咚咚地跳。

    这是第几天?他想起木屐啪嗒啪嗒的声音,金光,那只巨大的、火红的眼,那双褐色的眼。


    忘了吗?

    忘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没忘,没忘。

    没忘还是忘了,对他来说,对所有人来说,都是闲谈。有脑子不好使的人记不住自己叫什么,假情假意的人记不住交情还是恩泽;无情,有人说无情的人挣扎于忘于不忘之间,解脱,另一些人说解脱的人难免忘记。

    只有老妇静静地躺在那里,脸上爬满了纹,像枯木生根。在他的注视下,期限到了。


    “藤……”

    那个名字终究没说出口。

    也好,生前没能见到她老后的样子。他笑起来,把垂下的头发拢到后面去,按了一会儿,然后踏着木屐,啪嗒啪嗒地向里走去。




写了一个构想,生前弓在绞刑的过程中看到藤村的故事,幼时的老师和家长藤村让他记起了道场,不如说是他从没忘记,临刑之时终于正视自己的回忆。也有自己对关于他忘记自身和坚持的感想,所以也算是写给自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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